海德林的答案:存在主义上帝充满爱意的赌局

出自知乎:阿古斯丁金豆子

本文充满了关于《晓月之终途》各式各样的剧透,还涉及了《重生之境》和《暗影之逆焰》的,请谨慎阅读。

《晓月之终途》完成了一个讲了十多年的故事。难能可贵的不是时间跨度,而是这个跨越一个年代的故事形成了一个完整回环,并且在酷炫的魔幻故事的包装下,传达出清晰的哲学思考。这是一场存在主义、虚无主义、享乐主义之间的碰撞,也是一场对于人生意义、存在价值的追寻。

赫尔墨斯之问

永生的亚马乌罗提人对于生命的意义有一个明确的定义:将星球改造成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于是他们用魔法创造概念和实存,对于星球上其余的一切,亚马乌罗提人与神无异。在他们的实验场厄尔庇斯(Elpis),赫尔墨斯见证了无数生命被人类用魔法创造出来,却出于“不符合星球发展的需要”而被拒绝、毁灭。于是他抛出了一个问题:亚马乌罗提对于生命意义的理解是正确且唯一的吗?为此,他创造了梅蒂恩(Meteion)和她的姐妹们,飞往宇宙中其他的星球,寻找他们生存的意义。赫尔墨斯通过梅蒂恩提出的问题很重要,以至于我们应当字斟句酌地进行理解。

I tasked her with asking what others live for. What gives their lives… meaning… 我要她询问其他人他们为何而活。是什么为他们的生命赋予了……意义……

对此,爱梅特-赛尔克立刻提出了质疑:

Did you consider what may happen if the premise of the question is flawed? To be able to answer it, one must be living - and desire to continue doing so. — Emet-Selch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问题的前提就有漏洞会怎样?要回答这个问题,对方必须活着,而且希望继续活下去。——爱梅特-赛尔克

十四人委员会的第三席名不虚传,第一句一针见血,仅仅赫尔墨斯的问题本身就已经做了太多的假设,就如同我去星巴克问店员“薯片味的咖啡多少钱一杯”,这个问题首先意味着,星巴克在卖薯片味的咖啡。鉴于截至撰写这篇文章,星巴克还没有推出这款产品,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但是接下去,爱梅特-赛尔克就表现出了他作为亚马乌罗提人的局限性。他对于赫尔墨斯之问的分析,尽管在大方向上指出了错误所在,却与问题的核心差之毫厘。因为对于爱梅特-赛尔克,以及其他所有亚马乌罗提人,“创造完美的星球”赋予人类生命意义这个观念是根深蒂固的。这个观念代表的模式是“主体将意义赋予客体”,主体与客体缺一不可。于是,梅蒂恩的姐妹们找到的外星生命有可能处于三种情况:

  1. 缺少客体:没有活着的外星生命。
  2. 缺少主体:没有东西赋予外星生命意义,他们不想继续活下去。
  3. 主客体兼备:外星生命像亚马乌罗提人一样有自己的追求,可以回答赫尔墨斯之问。

爱梅特-赛尔克提出的质疑就是针对前两点,指出梅蒂恩的任务在操作上不可行。但是,一旦我们跳出上述观念模式,就会发现赫尔墨斯之问有一个更大的漏洞。“主体将意义赋予客体”意味着两点:

  1. 在客体存在之前,就有一个具有意义的主体先行存在了。
  2. 对应任意客体,都存在一个“被赋予了意义的客体”的概念,独立于实际客体存在。

这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sm)在逻辑上是一致的:任何事物都具有一些本质属性,失去了本质属性,就不再是这个事物了。想象一个杯子,它可以是木头的,也可以是玻璃的,但是一旦它是实心的,失去了可以装盛物质的属性,它就不再是杯子了;如果它顶端收口,有个可以拧上的盖子,它也不再是杯子,而是成为了一个瓶子。杯子的本质,或者说它的概念,独立于杯子本身而存在;一个杯子越接近它的概念,它就越“好”,越“像个杯子”。相应地,对于人,理性是人的本质属性,更“好”就意味着更能够运用理性。但人不是杯子,人可以通过各种活动锻炼理性能力,让自己更“好”。对于亚里士多德,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试图更接近概念上的人。

亚马乌罗提人的哲学观念就是本质主义的,事实上,他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完全自洽。他们构想概念,存储在水晶之中,然后凭借创造魔法将概念转化为现实。将被创造物作为客体进行考察,我们发现:

  1. 在客体存在前,就有一个具有意义的主体先行存在了:致力于创造完美星球的亚马乌罗提人。
  2. 概念得以存储在水晶中,是因为它们符合改善星球的意义,概念与客体实存是独立的。

赫尔墨斯之问,究其根本是将主体当作客体进行考察,于是遇到了对应的两个问题:

  1. 必须有一个存在先于亚马乌罗提人,并且它具有创造完美星球的追求,以便将这个追求作为意义赋予亚马乌罗提人。
  2. 必然存在一个“概念上的亚马乌罗提人”,独立于实际上的亚马乌罗提人存在,它是唯一最优的。

于是赫尔墨斯派出了梅蒂恩的姐妹们,去考察外星生命的意义,以资参照研究。但正因为赫尔墨斯只是将主体位置调整,没有跳出“主体将意义赋予客体”的模式本身,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逻辑的漩涡,最终将梅蒂恩的姐妹们逼上了成为绝望化身的绝路,就像一个想方设法用一个金额来回答“薯片味的咖啡多少钱一杯”的星巴克店员一样。幸好,通常来说星巴克店员没有召唤末日的能力。

但是,赫尔墨斯之问本身的漏洞并不代表它是无法回答的。星巴克的店员多半会跳出我问题的假设,回复我“先生,我们这边没有薯片味的咖啡”。不过当问题指向的是人生意义而不是奇葩饮料的时候,找到答案就不那么简单了。事实上,跳脱出这个框架是如此困难,以至于现实中我们也是上个世纪才终于做到;而故事中的以太利斯星则经历了暗神佐迪亚克的诞生、光神海德林击碎世界,以及随后一万两千年的挣扎和痛苦,才终于找到赫尔墨斯之问的答案。

海德林的赌局

9年前,《重生之境》给加尔提诺平原之战和巴哈姆特降世配上了一首题为“Answers”的乐曲。当时听来,是唯一真神海德林对于世界上受苦人们的“回答”,但是现在我们得知,海德林并不是真神,她曾经是维涅斯,亚马乌罗提人的一员。当梅蒂恩以绝望回答赫尔墨斯之问时,只有她逃脱了记忆修改魔法,并留在末日将临的亚马乌罗提寻找答案。但是在她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亚马乌罗提人召唤了佐迪亚克,试图找回失乐园,逃避赫尔墨斯之问。维涅斯明白,要实现人类真正的成长,必须直面人生意义的质询,而不是在无知中寻求虚假的幸福。她在追随者们的协助下,成为了圣光化身海德林,封印了佐迪亚克,将世界分裂为十四份,剥夺了人类近乎神的能力,实际上断绝了人类回归无知的后路,逼迫人类去寻找赫尔墨斯之问的答案。关于海德林与世界大分离的真相,参见我自行翻译的视频,其中也包含了Answers这首配曲的个人译本。

Thou Must Live, Die and Know

Thou Must Live, Die and Know

Lands that stretched on forever. Skies one could drown in. The heartbeat of nature, silent yet strong. And amidst it all a people. Beacons of light and life. Laughter that warmed my heart like naught else before. They are my meaning and my purpose. My love. In spite of… or perhaps because of this, I choose to believe. In mankind’s potential. In his ability to find a way forward. So let there be no way back. From that temptation, I sunder us. No more shall man have wings to bear him to paradise. Henceforth, he shall walk. — Hydaelyn 无边无际的沃土。令人沉醉的天穹。大自然静谧却有力的心跳。在这一切的中央,有一群人。他们是光明和生命的灯塔。最能温暖我心灵的,莫过于他们的欢笑。他们是我的意义和追求。我心之所爱。尽管如此……或许也正因如此,我选择相信。相信人类的潜力。相信他们能够找到一条前进的道路。因此,让退路断绝吧。我将我们与那诱惑分离。人类再也不能展翼飞往天堂。自今往后,人须迈步前行。——海德林

在大分离后的新世界,海德林如同创世之神,与此同时,人类在苦难中寻找生命意义与本质的旅途开始了。对于人类,“主体将意义赋予客体”的模式不存在了,因为海德林没有将一个既定的意义赋予他们,事实上,如果她赋予了人类什么,那就是对于生命意义的追寻本身。这意味着,继续遵循古老的理念模式,必然陷入“我活着的目的是找到活着的目的”的怪圈。

与理念模式一同被打破的,是存在于本质的先后关系。如果说在分离前的世界,本质先于存在是亚马乌罗提人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都普遍接受的通识,在分离后的世界,人类已经存在了,而本质却还没有找到。正如萨特所言,这就是存在主义的基本原理——存在先于本质。这带来了存在主义世界观的关键词:荒谬。世界是一场无缘无故的灾难。赫尔墨斯之问归根结底在于,人要如何面对这场无可避免的灾难?

分离世界是海德林的赌局。没法保证人类一定能够在苦难中找到一个足以对抗无数个世界与文明之绝望的答案。如果人类失败了,最终屈服于梅蒂恩的湮灭之歌,那么她将在消逝前的最后一刻,清楚地知道她徒劳地将自己心爱的人类咒入了无边无际的痛苦,直到一切终焉。这是海德林作为存在主义上帝的灾难,是她要背负的重担。

在分离世界后,我们看到海德林步履蹒跚地在时间的长河中前行,镜头切换到《暗影之逆焰》的结尾,光之战士同样挣扎着走向看似不可战胜的爱梅特-赛尔克。这个设计的精妙之处在于,它打破了存在主义哲学对于上帝的普遍观念——不存在,或者不关心。追溯到存在主义的先驱年代,乌纳穆诺的《迷雾》中,对于奥古斯托·佩雷斯,作者乌纳穆诺即是上帝,他带着一种无奈的不屑杀死了奥古斯托;而乌纳穆诺的上帝也将用同样无奈的不屑对待他。近年来我们在艺术作品中看过更多对于传统神学的解构式表现,有的是本恶的,例如《美国众神》毫不犹豫地给我们展示新旧众神的卑鄙与嗜杀;有的是冷漠的,例如《异度之刃》的萨扎,人类的道德观并不适用于他。但《晓月之终途》找到了一条解构后重构的道路,在我的观念上,这才是存在主义的应有之义——对生而为人这种无奈处境的关怀。分离世界是海德林的赌局,一场充满爱意和信心的赌局。

Neither reason nor faith can challenge this immutable truth. To live is to suffer. And in suffering find strength, and purpose. And hope. — Hydaelyn

无论是理性还是信仰,都无法挑战这则真理。**活着就是受苦。**在苦难中,找到力量,找到追求。找到希望。——海德林

海德林的这句“活着就是受苦”,常常被认为来自尼采,进而被当作了虚无主义哲学的宣言。然而事实简直正好相反。这句话来自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戈登·奥博特(Gordon Allport):

It is here that we encounter the central theme of existentialism: to live is to suffer, to survive is to find meaning in the suffering. If there is a purpose in life at all, there must be a purpose in suffering and in dying. But no man can tell another what this purpose is. Each man must find out for himself, and must accept the responsibility that his answer prescribes.

正是在这里我们触及了存在主义的核心:活着就是受苦,生存意味着在苦难中找到意义。如果生命是有价值的,那么苦难与死亡必然也是有价值的。但是没人能够告诉其他人价值何在。每个人必须找到自己的价值,并且接受他的答案给他自己定下的责任。

海德林这位存在主义式的上帝,正是为了让人类能够成长、能够给赫尔墨斯之问提供答案,才承担起作为神的重担,在苦难的长河中走下去。但人类找到答案,不是一蹴而就的。《晓月之终途》利用光之战士的旅途,为我们展示了许多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

亚蒙的答案

亚蒙继承了赫尔墨斯的灵魂碎片,对于过去的自己所提出的问题,他首先给出了答案。他的答案和梅蒂恩的姐妹们是一致的——湮灭之歌。

Man wallows in a hell of his own making, without purpose or meaning. To live is to suffer… And I would end that suffering by my own hand! … That is my truth. My answer to the question…

人类沉沦于自己制造的地狱,没有目的,没有意义。活着就是受苦…… 那么我宁愿亲手终结这场苦难!…… 这就是我眼中的真理。这就是我的答案……

没有目的,没有意义,一切归于虚无。当“主体将意义赋予客体”的模式解体的同时,虚无主义者找不到一个用以替换的模式,于是声称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于是,如同加缪所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亚蒙就是得出了唯一的合理结局——既然活着是无意义的受苦,那么就应当提前结束它。由此及彼,结束其他人的生命几乎是一种施舍。在我们看到湮灭之歌的怨念和苦痛的同时,不应忘了它的初衷——赫尔墨斯不同于其他亚马乌罗提人,他对于一切生命都保持着同情与怜悯,他的造物梅蒂恩也继承了这一点。如果不是赫尔墨斯幅及万物的博爱之心,也不会诞生梅蒂恩响彻宇宙的湮灭之歌。

无论正确与否,这显然不是一个我们可以认为积极的价值观,但即使继续从纯理性的角度探索,虚无主义者也还面临着一重挣扎:答案的不确定性。证明不存在是一个不可能的标准,再坚定的无神论者也不可能“证实”上帝不存在,有限的生命里不可能将宇宙中的一切穷举,挨个证明它们都不是上帝。因此,亚蒙也纠结着同样的不确定性。

Yet, even as the words pass my lips, I am filled with doubt. Has my search reach its end? Was this the only way? After all these years… Is this the answer I was hoping for? 但是,即使现在我说着这些话语,我仍然充满了迟疑。我的探索到达尽头了吗?这真的是唯一的途径吗?过了这么多年……这就是我一直期盼的答案吗?

赫尔墨斯没有继续寻找答案的机会了。但是他的造物梅蒂恩将会继续他的旅程。

拉哈布雷亚的答案

谈到虚无主义不得不谈尼采,但虚无主义的阴影要久远得多,只是并没有以这个明确的词汇出现。尼采将基督教视为对于虚无主义的早期抵抗形式,建构一个高于人类的存在,来延续“主体将意义赋予客体”的模式。不止基督教,许多其他宗教也是殊途同归。主体甚至不一定是一个类人的存在,它可以是一个概念,例如佛教的涅槃,如果现世找不到意义,那还可以求助于来生。究其根本,宗教提供的是一个对未来的保证、对意义存在性的保证。可以说,这是存在主义的时代里本质主义的复活。就像拉哈布雷亚所说:

Know you the root of this corruption? Hydaelyn! Like a parasite, she must be burned out if the planet is to recover. And naught but the return of the one true god will ensure complete excision. 造成这一切的元凶,盘踞星球的病灶,就是海德林!要保护我们的母星,就必须将病源彻底清除,令世间法则恢复正轨。这一切唯有令我们的真神再次降临才能实现。

从隐喻的角度说,在拉哈布雷亚的概念上,盘踞星球的病灶就是本质主义的解体,是“主体将意义赋予客体”模式的崩溃,是存在主义上帝海德林所代表的一切。但是拉哈布雷亚偷换了概念,将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画上了等号,或者说,他认为存在主义的认识论必然导向虚无主义。因此,拉哈布雷亚的答案就是回到本质主义的时代,如同将对于基督教的坚定信仰当作虚无主义的解毒剂。我不打算抨击任何宗教,我认为至少这是对于人生意义探索的积极尝试,但是听着拉哈布雷亚振振有词,为什么“愿你的国降临”会演变为宗教审判、猎巫行动就很明显了。

萨维奈圣典的答案

类似的,在萨维奈,我们见到了一个以现实中南亚文明为基础构建的城邦——拉札罕,宗教信仰在这里有着很强的影响,但与拉哈布雷亚后退式的宗教观念不同,萨维奈的宗教观念是向前看的。从湮灭之歌降临时,玛扎亚反复念诵的圣典格言可以窥见萨维奈宗教对于赫尔墨斯之问的回答:

To live is to suffer. To drink of calamity. It is a perilous path. Death lurks in the dark. Do not avert your eyes. See your life for what it is. See how the hardships make you strong. Every doubt reformed as scales for your armor.

**活着就是受苦。**就是饮下灾难。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死亡于暗中蛰伏。不要移开视线。认清你生命的本质。认清困苦使你更加坚强。将每一重困惑重铸成你甲胄上新的一片。

在一个只有苦难是常量的世界,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有力的并且积极的哲学思考,它在故事中的出现立刻驱逐了灾难后面对破碎家园的萨维奈人民消极的情绪,推动他们重新站起来面对生活、重建生活。这一思想的本质是拥抱苦难,将苦难视为通往强大、幸福、成功的垫脚石。作为一种积极的处世态度,在流行文化中这常常直接被当作终极真理抛出来,是作者想要传达的信息。我们都听过凯莉·克拉森的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但是作为人生意义追问的回答,这个观念就显得单薄了。没错,经受苦难使我更加更加坚强……如果我活下来的话。可是如果我死去了呢?鉴于死亡本来就是无可避免的,那么在死亡前的那一刹那,无论我变得多么强大,我经历过的所有苦难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当玛扎亚直面死亡的威胁时,他向湮灭之歌屈服了,在最后一刻天龙维特拉拯救了他。当面对赫尔墨斯的拷问,萨维奈人仍然不得不求助于更高的力量。

芝诺斯的答案

在光之战士面对过的所有对手中,我认为有两个人最接近找到赫尔墨斯之问的答案,芝诺斯是其中之一。他首先对于回答赫尔墨斯之问的前提有着非常清晰的认识,摒弃了拉哈布雷亚、萨维纳圣典宗教伦理式的回答,认识到它们在根本上只是一种人造、虚构的概念。同时,他也没有陷入亚蒙的虚无主义泥潭,甚至认识到每个人的生命意义只有自己能够找到。

Duty… honor… morality… All constructs of convenience, when put to proof. (…) And yet you will ask me why. Ask any creature of this star and those above for answers, and they will tell you what suits their fancy. And they will be right to do so. What meaning there is to be found in the pretty vicissitudes of your existence must be gleaned by you and you alone. — Zenos viator Galvus 责任……荣耀……道德……一旦详加考察,都只不过是贪图方便而创造出的构想。(……)你却要问我问什么。去问这个星球甚至别的星球上的任何生物,他们都会随便甩给你一个回答。他们这样做完全正确。你昙花一现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有且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回答。——芝诺斯·维亚托·加尔乌斯

芝诺斯给自己找到的意义就是与光之战士一决高下。他提供了自己的答案。那么芝诺斯的错误出在哪里呢?阿莉塞对此脱口而出的一段话很值得品味:

If you only pursue your hedonistic pleasures, and pay no heed to the plight of others, then no one will give you the time of day. You will never get what you want - not even the battle you pine for so dearly. You will be alone for an eternity, and you’ll deserve every agonizing second of it. 如果你只去追求自己的享受和乐趣,而对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那么别人也不会为你腾出时间。你永远不会得到你想要的——包括那场你如此向往的战斗。你会永远孤独,而这永恒中每一秒的痛苦都是你活该。

如同奥博特所说,“每个人必须找到自己的价值,并且接受他的答案给他自己定下的责任”,那么,如果你追求的意义和价值涉及其他任何人,你对于他们也就产生了责任。换句话说,追求自身意义也意味着承认他人的意义,除非你为自己定下的价值是绝对的孤独,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你就得承担起选择孤独的责任以及苦难。阿莉塞的话有些火药味,乍听起来仿佛只是在咒骂芝诺斯,但其中蕴含着浑然天成的深层次的观念冲突,因此尽管阿莉塞自己以为芝诺斯只当耳旁风,实际上却促使了芝诺斯改变自己的行为。曾经的芝诺斯对别的一切都不在乎,因为别的一切都不是他的意义,都不是他的答案,这也包括光之战士的追求。阿莉塞的话让芝诺斯意识到,既然光之战士存在于他的存在意义之中,那么光之战士的存在意义也如是。芝诺斯最终帮助光之战士击败了湮灭之歌,实现了光之战士守护世界的人生追求,于是相应地,光之战士也终于给予了芝诺斯期盼良久的战斗。

芝诺斯战败了,光之战士活了下来。因为芝诺斯此生的意义已经圆满了,而光之战士还有一个世界需要守护。

爱梅特-赛尔克的答案

在我看来,另一个最接近找到赫尔墨斯之问答案的对手,是爱梅特-赛尔克。同为逃脱世界分离的亚马乌罗提人,爱梅特-赛尔克却和拉哈布雷亚并不一样。拉哈布雷亚执着于找回由佐迪亚克代表的往日辉煌,重建本质主义统治下的极乐世界。爱梅特-赛尔克虽然追求着相同的目标,目的却并不一致,对于他来说,重回极乐世界只不过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通过向佐迪亚克献祭星球上的其他生命,复活他失去的亚马乌罗提同伴。事实上,在厄尔庇斯与时间穿越的光之战士相遇的爱梅特-赛尔克,直至分别也不相信他会放任在整个世界制造灾难以复活暗神这种事发生,但当他无可奈何地目送挚友希斯罗德远去,加入为创造佐迪亚克而牺牲的同胞时,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为了履行他作为第三席的责任,他会毅然决然地在这条他所不齿的道路上走下去,背负一切苦痛与重担。爱梅特-赛尔克对于自己同胞的爱是深沉的,一万两千年来他所承受的苦难更加深了这种爱,因为推己及人,同胞们每一个未完成的愿望都与他的苦难产生共鸣。他为赫尔墨斯之问献上了自己的答案,并且承担起这个答案给他定下的责任。在这个意义上,他不是个恶人(villain),他是个反派(antagonist),他是自己故事里的英雄,只不过恰巧我们故事的主角是光之战士。

当然,进一步在奥博特的理论框架中分析,就会发现爱梅特-赛尔克只承担了片面的责任。他所追求的目标涉及了整个世界和一切生灵,那么他对于一切生灵也就产生了责任。爱梅特-赛尔克对此的解释是:

I do not consider you to be truly alive. Ergo, I will not be guilty of murder if I kill you. 我认为你们算不上真正活着。因此,我杀掉你们,也并不构成杀生的罪过。

爱梅特-赛尔克之所以是反派,归根结底是他对于生命定义的狭隘性。不过,同芝诺斯一样,爱梅特-赛尔克也在故事发展中得到了救赎。这发生在《暗影之逆焰》的结尾,只有短短一句话:

Remember, that we once lived. 记住,我们曾经存在过。

对于爱梅特-赛尔克,铭记历史有着其神圣的价值。他看到第一世界的光之战士,曾经为世界献上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可仅仅过了一百年,人们不止遗忘了他们的付出,更将他们与光之泛滥联系起来,当作至恶之人嗤之以鼻。这样的存在,如何能够配得上亚马乌罗提人的遗产、承载起他们的梦想呢?因此,当爱梅特-赛尔克请求光之战士记住他们时,实际上终于承认了新世界生灵的存在性。于是,他对于他的同胞的爱可以延展到新世界的生灵;于是,他可以接受退入历史的幕后,将舞台交给后世的接班人。新世界的生灵能够记住他们吗?光之战士能够代表新时代守住诺言吗?爱梅特-赛尔克不知道,但他选择了相信。事实证明,后世没有遗忘他,光之战士在对抗湮灭之歌时召唤他回归。身为过去的幻影,他并没有直接对抗梅蒂恩的姐妹们,但是先哲的智慧能够指引后世的旅途。

You will not end our journey. That is our answer. The answer of all lives on Etheirys, past and present. — Emet-Selch

我们的旅途不会被你终结。这就是我们的答案。以太利斯星上过去与如今所有生灵的答案。——爱梅特-赛尔克

爱梅特-赛尔克与挚友一同创造了希望的花朵,随后归入星海。他们将希望托付后世,选择相信他们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到一条道路,如同维涅斯一样。

厄尔庇斯的梅蒂恩,希望之流星

在海德林的关于分离世界的回忆中,她说身处宇宙边缘的梅蒂恩不再是“希望的造物”,这是因为厄尔庇斯(Elpis)这个名字实际上是希腊神话中希望的化身,词源就是希腊语的Ελπίζω,希望。而梅蒂恩(Meteion)的名字来源于希腊语的Μετέωρο,流星。故事中从来没有直接这样称呼过她,但“希望之流星”恰如其分地反映了海德林想帮助人们找到的答案——生命或许只在一瞬间如流星划过天际,但在属于它那一瞬间,天空因为它的光芒更加美好。事实上,它之所以美好,也正因为它昙花一现,当无边的光明充斥世界,那便成了第一世界光之泛滥的灾厄,成为苦难新的温床。每一颗流星划出一条只属于自己的弧线,点亮只属于自己的那一片黑夜,归于沉寂,将夜色的舞台交给下一颗流星。如同最终梅蒂恩所说:

What they live for, what gives their lives meaning… There was never a single answer. You gather pieces of happiness, precious and fragile, only to lose them. Then start again. On and on it goes, until death takes you into its gentle embrace. That which Hermes sent us to find… was there all this time. On Etheirys. 他们为何而活,是什么为他们的生命赋予了意义……答案从来都不唯一。你拾起幸福的碎片,那么宝贵却又脆弱,很快又将它失去。然后你重新去寻找。一遍又一遍,直到死亡将你拥入温柔的怀抱。赫尔墨斯让我们去寻找的答案……一直就在那儿。在以太利斯星上。

当梅蒂恩的姐妹们沉沦于绝望时,最终只有梅蒂恩得到了救赎。因为只有她留在以太利斯星上,与赫尔墨斯共同度过在厄尔庇斯最后的时光。关于赫尔墨斯的回忆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和意义:

Though I gave you these wings to soar the heavens, I did not teach you how to walk the earth. So loath was I to bind another living being. In the course of your long journey, you will learn from those you meet. Learn to walk and run and so much more. A flower. Yes. Upon your return, I will gift you a beautiful flower. — Hermes 我给了你翱翔于天际的双翼,却没有教你如何在大地上行走。我不忍心让另一个生灵遭受这般束缚。在你的旅途之中,你会从你遇到的人们那儿学习。你将学会行走,学会奔跑,学会许多许多。一朵花。没错。当你回到这里,我会送给你一朵美丽的花。——赫尔墨斯

当然,赫尔墨斯没法兑现这个承诺了。但这并不重要,事实上,重要的是这个承诺背后,两人建立起的心灵联结。梅蒂恩和星球上的每一个生灵一样,明知此生有尽,却可以继续踏上旅途,因为这场旅途的意义不在于终点,而在于旅途中拾起的每一个幸福的碎片,在于和其他旅人在道路充满诗意的交汇点上的每一个邂逅。正如卡缪在《西西弗神话》中所说,“他(西西弗)觉得这个从此没有主人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亦非微不足道。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奋斗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我们应当想象,每一个存在都是幸福的,因为他们都是无边黑暗中的一点微光,都值得我们走近,去倾听、感受、思考(Hear, Feel, Think)。

I wish only to hear your words, share your feelings, and know your thoughts. May we please be friends? — Meteion 我只想倾听你的话语,分享你的感受,知晓你的思绪。我们可以做朋友吗?——梅蒂恩